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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兵:桂子山从学琐记
  • 用近代学人的眼光看,我也可以算得上是学问欲不弱的人。之所以如此,固然有天性的作用和少年时环境的影响,更重要的,还是后来各位老师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将自己引导或是带领上学术的自觉之路。其间章师的影响尤为关键。


    第一次见到章师,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在四川大学上学期间。当时《辛亥革命史》编撰组的一行人员来到成都开会调研,历史系邀请其中的几位学者进行学术演讲。由于改革开放不久,教学秩序正在逐渐恢复,正式的学术演讲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一下子有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重要学者讲演,求知欲日益浓厚的后进自然是喜出望外。演讲安排在校图书馆的大阅览室,不单本系的同学蜂拥而至,其它各系的学生也闻风而来,图书馆的大门口早早的就挤满了等待入场的听众。为了抢占座位,甚至挤坏了大门。本来相当宽敞的阅览室里座无虚席,人人脸上显出久旱逢甘霖似的期待甚至紧张。那样的空前盛况,令人感受到学术繁荣的春天即将来临的气息,今天恐怕再也不容易看到。

    首场讲演的主讲人便是章师,讲演的内容是关于同盟会成立与华兴会、兴中会、光复会、二十世纪之支那社等小团体的关系,后来以论文的形式正式发表。也许老师当时就有了成熟的腹稿或成稿,讲起来充满自信,声音洪亮,抑扬顿挫,条分缕析,层层深入,有着很强的感染力,连对辛亥革命的相关事实知之不多的门外汉,也为其所吸引。后来听过的学术演讲不少,说到印象深刻,还是这一次难以磨灭。其中环境的因素固然存在,但首次领略大家风范,感觉自然不同凡响。

    作为听众之一的我,在这样的学术活动中尚无缘与章师当面相识,后来到中山大学随陈锡祺先生攻读硕士学位,由于同属中南地区,中大与华师之间的交往联系相当紧密,乘此机会,终于真正认识了章师,我的硕士学位论文答辩,还请章师主席。按照旧时的规矩,也可以忝列门墙,算是门生了。

    硕士毕业后,我留校工作,这时博士学位教育逐渐恢复,很想进一步求学。而当时硕士生也为数不多,或以为没有继续深造的必要。此外,由于博士学位教育恢复不久,博士点相当少,记得整个高校系统只有章师一人是中国近现代史的博士导师,若想报考,一定要得到章师的同意。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章师联系,得到肯定的答复和鼓励,使我信心倍增。这一步的跨越,是我在治学之道上相当关键的转折。

    1985年初,我如愿来到九省通衢的武汉进入华中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老师正担负着校长的重任,校务繁忙,外事活动也多,同时还有不少的社会兼职,甚至需要参政议政,弟子们能够面谒的机会自然相对较少。此外,或许是个人指导的风格不同,加上章师对我们这一届几位门生的平均水准还算满意,所以更多的是关注结果而非过程。这样的方式对我后来带学生也有影响,虽然看似无为而治,其实要求学生更加主动,毕竟已经是博士学习阶段,老师样样代劳,抱着始终长不大。不过,虽然耳提面命的次数和时间有限,可是,作为学术领袖,章师却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无形中营造出一种氛围,令每一位在此学习或工作的人,都倾注全力于治学之道,而不是本末倒置,热衷于时政或校园政治。这并不等于说学人不应关注或参与时事实政,而是学人的根本在于学术,千变万化,心系于此,无论身份如何多样,正是在这一点上,自然而然地显出书生本色。近代学术大家,从来不做学术行政的王国维、陈寅恪等人不必论,身兼要职的胡适、陈垣、傅斯年也同样如此,有关的口碑掌故俯拾皆是。这大概是处于学术领袖位置的大家影响良否的重要指标,也是维系学术命脉薪火相传的基本依托。严格来讲,大学并不是为一般读过书得到学位的人提供职业选择或职位,而是为那些以学问为事业,为安身立命的所在,甚至不做学问就了无生趣的人准备的基本条件和环境,使之能够得其所哉。这些人的全身心投入,也许并不体现于没日没夜地熬在图书馆实验室,但他们的整个生活目的,无疑都是围绕所从事的学术活动。学人如果对于学术缺乏真感情和敬畏心,所做学问必然以假乱真。近年来,学界前辈感叹学人谈学术者日趋鲜少(而学术成果却不断增多),彼此热衷的话题似乎逐渐远离学术,相比之下,章师老而弥坚的学术追求更加令人钦佩。毕业后关注学者的历史,鉴于陈寅恪晚年潜心研究明清史事,曾经戏言考验学人是否对于学术抱有真兴趣,可以看60岁以后是否还能开辟新领域。章师近年来转向近代教会和教会大学史的研究,虽然有一定的机缘,毕竟主观追求才是内在驱动力。如果不是感到极大的乐趣,决无可能孜孜不倦地几十年如一日。

    我辈愚钝,略有所长,只图在与学术相关的方面发展,而学术研究,尤其是治史一途,后天的努力固然极其重要,有些天赋的差异却难以超越。章师便颇有研究近代史事的天生异禀。中国古代典籍向称浩瀚,而与近代史料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主张做史料功夫要竭泽而渔的陈垣,也不禁慨叹近代史料繁杂,难以掌握周全。因此,研治中国近现代史,阅读的能力必须超强,甚至一目十行也未必够用。而在高速度之下,对于重要的信息又要保持高度的敏感和捕捉能力。记得一次见章师,恰好他与图书馆约定前往圈定选购的书目,便陪同一起来到图书馆,只见章师展开目录,目观指画,速度奇快,口中还不时与我交谈。我从旁仔细观察,所签出各书,相当精当,绝无错误,不觉暗暗称奇。现在自己教学生,也十分强调高速阅读之于近现代史研究的极端重要性,否则,再小的题目也很难将史料一网打尽。

    武汉的自然条件对于治学不是十分适宜,夏日酷暑,冬天严寒,章师开玩笑地说武汉的学生高考应当加十分。可是,就在小小的桂子山上,我却度过了三年温暖如春的学习生活,至今依然十分怀念。如今社会发展,生活水平提高,到处的条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可是,要想找到适宜的学习和治学环境,却也并非易事。


    章师自谦是铺路的石子,实际上他的声望远远超出专业的范围,抛开其他因素,章师的确是那一代学人当中几位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之一。不仅如此,由于历史的原因,那一代学人的笼罩覆盖的范围不止于年龄相近的同辈。

    近代以来,学人竞相走窄而深的专精之道,比较忽视博通,古代史也以断代为时尚,后起的近现代史研究划分更加琐细,一般学人,非但不能上越嘉道,在百年之内还要再树藩篱,终身厮守一人一段。加上关注近现代历史,最初的目标不在史学本身,研究者的训练普遍不足,学术规范自然不够严谨。不仅如此,横的方面,海通以还,中国被拖入世界体系,与东西各国发生联系,要想深入认识本土,必须沟通海外;学术本不分科,近代中国又经历了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全面转换,需要超越学科界域,才能心领神会。纵的方面,凡思想学术、典章制度、风俗礼制、宗教人心,无不牵连历代,一味截断众流,以外来观念牵强附会,难免混淆隔膜,甚至离题万里。研治近代史的前贤,多由古代史下移,由博返约,论学著述,大体得当。后学不察,误以为趋易避难的捷径,古汉语不行,外语又不佳者,才选择学习近现代史。所受训练又往往不出近代百年范围,狭隘局促,动辄捉襟见肘。时至今日,愈演愈烈,以局限为特色,以狭隘为专深,凿空蹈隙,遗害后学者甚矣。

    章师治学,大度兼大气,立意远大,虽有专精,决不畛域自囿。他告诫门下士不要只想在桂子山上称王称霸,应当向着国际学术界争一席之地。他的研究甚至有意避免局限于辛亥首义之区的武汉乃至湖北,将目光投向江浙和海外。这种志向,远非时下那些首先想着争夺身边地盘以称霸一方的山大王者可比。专深的研究背后有了一套宏大的叙事框架,从而将近代史研究的标的悬于高处,带动研究水准不断攀升。学术领袖的眼界,对于学界风尚有着超越常人的影响作用,韩国的中国史研究能够在国际学术界立足,闵斗基教授功不可没,道理也是一样。治学本来不必与人较,至少当与古人较,不得已而求其次,也须放眼全球,举目神州。而如今的学术环境,使得学人一味在争夺生存空间,校园政治大行其道,欲以小人之术谋君子之相,非但心术不正而已,学术上也只好横溢斜出,凿空蹈隙。诸如此类的事,历来都有,章师能以大度处之,甚至将挫磨当作激励,对自己的研究更加精益求精,而决不意气用事,争一时的高下。学人无论身披多少光环,最终还是要看在学术史上留下什么作品,是否经得起千秋万代的后人反复研磨。由老师的言传身教领悟到的这些经验,也是我现在不断告诫门下诸生的要诀之一。

    钱穆曾经批评近代学人志向不大,因而成就不高,但大志向不可凭空而来,如果坐井观天,即使放眼世界,也不过是井底之蛙。章师治学,不仅悬的高远,而且身体力行,其论著所体现的只是冰山一角,至于下面的庞大深厚基础,要通过长期的交往接触、耳提面命才能逐渐体察。作为弟子,也只能略及自身的感受。当时虽已读到博士,却不满于既有,思想和学术追求正在经历新一轮的漫山跑马。章师早年受过各种社会科学的辅助训练,也曾文史兼修,所撰写的影评还得到电影界高人的好评。后来对于学生的上下求索,总的态度是积极支持,有所收获,则表扬鼓励,哪怕只是一得之见。如果实在不着边际,也会直截了当地指出。几位同门各出奇招,章师百忙之中,从容应对,收放自如,令弟子左突右冲而不逾矩。史无定法,但要取法乎上,并且中规中矩,不作门外文谈,绝非易事。博采众长,固然重要,学有所宗,亦不可少。后来见章师为各类书籍所写序言,不但内容吻合,评论适宜,甚至文笔也可以随原书内容风格而转,没有相应的知识,绝无可能臻此化境。晚年犹辟新境,进取不止,更是令人感佩不已。

    为师体大思精,可以从容驾驭门生,但弟子们守成的难度却大为增加。各取一端,等于肢解,所以布罗代尔之后年鉴学派之名犹存,而整体史不复存在,其精妙无形中已经消解。可是勉强承受,又往往力有不逮。既要量力而行,又不能一味在扬长避短的名义下因陋就简,这对学人的智慧、功力和学识是极大的考验。治学须博而后约,基础不稳,植根不深,要想攀高做大,必然处处捉襟见肘。治学当迭金字塔,不要如雨后春笋。时下有的后学一味趋新,倒不一定是因为新的就好,而是旧的基本功夫他们实在不会(如阅读函札日记稿本或旧籍),只能设法一好遮百丑。谁知趋易避难的同时,恰好落入舍己从人的陷阱。在横七竖八的条块分割将历史划得七零八落的今日,要想避免盲人摸象似地研究专门学问,不能以不知为无有,以凿空蹈隙为填补空白,以划地为牢为一览众山小,真正能够在学术发展史上“标新立异”,首先应当培基固本,温故而后知新。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立意不高,再努力也只能等而下之。

                             选自《章开沅先生八十华诞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