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章开沅先生一直是睿智的长者，是永远不会老去的……

2008年我于华中师范大学博士毕业，随后进入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工作；2010年5月1日至10月31日期间，因上海举办“世博会”的机缘，我被借调至上海世博文化中心工作。记得是那年中秋节的前三天，华中师范大学组织了退休教职工世博参访团，我的导师马敏教授打电话嘱咐我要做好接待工作。我也因此有幸陪在先生身边三天。尽管时间已经过去11年，但往事历历在目，始终让我觉得先生未曾老去……

先生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先生当时已年过八旬，是参访团中年龄最长的，但先生从不讲特殊，更甚怕因自己而影响到队伍的整体行程。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参观中国馆一层的各省区馆时，我推荐先生一定要看看他家乡所建的浙江馆。浙江馆是当时所有场馆中故事性、整体性、科技性最强的，而且还有精美的小瓷碟相赠，入口自然是排起了长龙。先生及其夫人黄老师均因年龄较长，本是可以走绿色通道直接参观。但先生鉴于只有他们二人年龄“达标”，参访团其他人不能参观而选择放弃。我告诉先生，我已同华师随行工作人员沟通好，其他人先看别的展馆，我们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在确定的地方汇合就可以了。但先生想了想，还是告诉我，不去了，跟大家一起活动，不要影响别人。

先生是“文明”游客中的典范。上海世博园区很大，随行工作人员给年长者们租用了轮椅。每当先生坐在轮椅上时，都会不时叮嘱我或是其他推车者，一定要沿路两边缓行，不要冲撞到其他游客。先生用过的纸巾，都会小心地攥在手中，等路过垃圾桶时，或是自己亲手或是请推轮椅的工作人员帮他扔掉。在参观世博园的第二天晚上，大家一起在世博文化中心观看演出，当其他老师说话声音有些大时，先生也会轻声地让他们保持安静。

在陪先生参观期间，另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当我们走到意大利馆旁边时，先生看到两个学生志愿者，就走上前去说：“小白菜们，我能跟你们一起拍个照吗？”“小白菜”是对当时身穿翠绿色服装的志愿者们的昵称。在完成这次小小的“追星”任务后，先生对我说：“这些学生志愿者们才是世博园最美的风景。”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心中依然充盈着满满的感动。先生曾经在接受采访时称：“我一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是欢喜学生，尤其欢喜本科生。”我是1999年入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学习的，也是听过先生讲华师第一课的人，只是那时还不曾想到能与先生走得如此之近，能成为先生的再传弟子，还能陪先生参观世博园。

在陪先生逛世博时，我时常感叹先生身体真好。世博园区很大，人很多，很拥挤。尽管有轮椅相助，两天下来，年轻人也很难吃消，不过先生看似问题不大。记得是参观世博园的第三天傍晚，也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先生和黄老师以及大部队坐在长廊上等掉队的一些老师，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已经很圆了。我问先生累不累，先生说：“还好，大家都说逛世博是对身体的一次体检，看来我身体还可以。”随后，先生便同黄老师跟我讲起早些年在海南考察的事情，还讲到当时马老师挥汗如雨帮忙修理抛锚汽车的趣事。先生爽朗的笑声回响在中秋的夜空中，是那么的悦耳动人。

最后一天的世博园参观活动，先生和黄老师没有参加。而是按照之前与随行工作人员商定好的：他们去拜访住在上海的长兄一家，下午再到火车站汇合，一同回汉。在这次家庭叙旧中，上海的华师校友陈茂松先生担任司机，我则陪先生一起上楼，顺便担任摄像师的角色。家庭聚会的一个细节让我记忆颇深，当黄老师在与兄嫂畅谈家事，两次提到家族中某位长者的第三代长得很漂亮时，先生两次都用手，指指坐在远处的长外孙女说：“没有她漂亮。”随后，便是满屋的欢快笑声。先生心中有“爱”，怕冷落到别人，始终想着别人。

先生的“爱”是“大爱”，不只是对亲人，更是对身旁的人。当我在华师读研究生的时候，中国近代史研究所还是在逸夫楼的三楼办公，先生几乎每天都会来办公室。从华师的西区住处步行至东区的逸夫楼是一段不近的距离，因而时常能见先生斜跨包，缓步而又稳健地走在校园里的身影，现在回想那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呀！记得有一次，我从所里出来，远远看到先生缓步走来，手里面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我急忙跑上前，想接过先生手中的袋子。先生笑着，摇了摇手中的袋子说，不用了，很轻的，朋友送的东西，我们吃不了，分给所里的老师。类似的口福也经常惠及到我们这群研究生，友人寄来的巧克力，多次被先生在还没有拆封就直接放在中心的办公室，被我们消灭掉了。

先生对别人有“爱”，却不愿麻烦别人。令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当先生结束上海世博之行的几天后，我忽然接到一个武汉的座机电话，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电话竟然是黄老师打来的。黄老师先是向我表示谢意，又告诉我交给她的照片存储器不会用，不知道怎么打开。我听过之后，才想起自己用一个不常见的，形状类似厚名片的扁方形优盘存储了先生在沪的照片。我一边暗暗责备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只考虑到便于携带、不易丢失，而没有考虑到操作的复杂不便；一边给黄老师说使用方法。在我们通话临近结束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先生有些责备黄老师的声音，大意是我们应该先试一下嘛，不要先打电话麻烦别人。我曾将此事讲给在先生身边工作的刘莉老师听。刘老师说，章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不愿麻烦别人。

2021年5月30日，在参加先生追悼会的间隙，大家聚在一起，互相感慨着岁月无情地印在各自身上的痕迹。彭剑师兄回忆道，章先生说，我的这种老叫“一步老到位”。我也给大家分享说，章先生得知我本硕博都在华师读后，在博士答辩会上称，我是华师的“原住民”……

   先生音容常在……

   先生永远不老……

                                        2021年6月1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