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8日清晨，一位可敬可亲的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他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从此桂子山上少了一位睿智的老爷爷，史学界则痛失了一位卓越的领航人。
先生生前接受采访时曾说，他“一辈子没有别的，就是欢喜学生”，“特别欢喜本科生、小可爱”，一见到年轻后学就容易激动，甚至于要“发疯”。此言生动活泼，让人忍俊不禁，我当时听到后就觉得，这位老爷爷真是可爱。不过，后学其生也晚，待到我于2013年入学之时，章先生早已年近九旬。因此，我们这些小可爱们想要一睹先生风采，恐怕也不是易事吧。不曾想，大学期间竟能有与先生近距离请益的机会，如今思之，真是万分的幸运。
与先生结缘的契机源自于基地班的读书会。在彭老师主持下，我们班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开读书会的传统，几乎雷打不动每周一次（后来在章先生启发下，我们的读书会命名为“日曜读书沙龙”，同学们的读书报告则汇集成名为《日曜春秋》的集子。此事来由，文集序言《万古悠悠一盏茶》一文所言甚详）。大三时恰逢彭老师负责整理的《章开沅口述自传》（以下简称《口述自传》）一书出版，班里每位同学都获赠一本，我们的读书会也顺理成章地安排上了一场专场。喜获赠书之外，还有另一喜讯：章先生对于大家坚持参加读书会感到欣慰，为表示鼓励，届时他将亲临现场，与大家进行座谈。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同学们欣喜之余，纷纷在阅读《口述自传》后，写下了各自的读后感。这是一本关于章开沅忆述自己怎么成了章开沅的书，时代与人生的交响碰撞，在书中演绎到了极致。因此同学们读来很有兴致，将全班同学的读后感汇集起来，竟能集结成一本小册子！后请彭老师为其题名《亲近高德》，此语出自《沩山警策》，前头尚有一句“早访明师”，用之于文集命名恰到好处。
座谈会的时间，最终安排在了2016年4月15日的下午3点，地点就在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莼思堂会议室。这里头还有一个小插曲，大约是联络时表述不够清楚的缘故，章先生误会了座谈时间，记成了前一个星期（关于章先生记错时间一事发生于何时，还有2015年底一说，笔者曾向周天羽、邓先宇及李琳等同学求证，未能确证，此事待考），于是他提前到了近史所等候大家。可想而知，自然是谁也没有等到，派人到彭老师办公室询问（据周天羽同学回忆，是章先生亲自到彭老师办公室询问），方才得知是一场乌龙。此事源自联络时沟通不到位，但阴差阳错之下，也更可看出先生所言欢喜学生的那一番言语，是多么的真诚。
这真是一次十分特别的座谈。章先生当时已经是90岁高龄，记得座谈会上他还引胡适在宴会上猝然长逝的例子，说了一句“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参加你们的读书会的”。联想到先生还曾在其他场合说过“宁可站着倒下去，也不躺着混下去”，则会上此言不免多了几分悲壮的味道。而基地班的同学们还是90后的“小可爱”——更准确点来说基本上是95后。彭老师遂笑称这是一场“90后”与90后的对话，会后同门邓先宇同学负责撰写通讯稿，标题用的就是这一趣言。谈到年龄，附带一言，曾听闻先生88岁高龄时，向人自我介绍，曰“年方二八”，语极幽默而态度豁达。现在彭师此语，亦可谓深得章先生神采矣。
章开沅先生（左一）与彭剑老师（右一）在座谈会上
关于座谈会的基本经过和先生谈话要点，通讯稿都做了交代，有案可查。但限于新闻报道的体例和篇幅，通讯稿无法巨细靡遗地记录下会上的情况，如与会同学的提问、读书会的由来契机等，则有留白。现在不妨在此略作回忆说明，以补充通讯稿所未及，供欲了解事情经过的师友们参考、追思。
会上有多少同学发言，我现在已找不到记录。仍然记得的有李琳、周天羽、覃祺和宫伊泽同学。头一个提问的人似乎是李琳同学，约略记得她问的问题是章先生桃李满园，为何请彭老师来为他整理自传。不过这一问题似未等章先生开口，便由彭老师代为做了解答。周天羽和宫伊泽同学也有提问，但他们提问的详情我现已记不大清楚了。
由于是亲身经历，我对自己提问的情况记得比较清楚。下图拍摄到的就是我提问时的一幕，这张照片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张，因为它拍出了章先生认真倾听后学声音的严谨神态，同时，还拍到了笑容满面的彭老师。
笔者（着蓝色衣服者）向章开沅先生提问
彭老师因何大笑，现已不得而知，以我的猜测或与我开头的叙述有关。因为章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家，又是90高龄的老人，作为年轻人，而且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本科生“小朋友”，大家一开始都显得有些拘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私下一般有称呼“章老”的，而前面发言的同学称呼的是“老师”或“先生”，显得正式而恭敬。我本来也是打算这样称呼的，但到了我举手发言时，章先生一时没听清楚我说的话。遂提高音量复述一次，脱口而出的称呼却变成了“章爷爷”。事后有人说，我这个萌卖得好，一下子活跃了气氛。但其实这是我的无意识之举，是一种面对高龄长辈时油然而生的崇敬与亲切。先生不以为忤，反而高兴地表示赞同，说大家的年纪，确实应该叫他一声“老爷爷”才对，叫老师和先生，距离就远了（大意）。在座的不少师生都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气氛顿时轻松许多。印象中在我之后发言的同学，都顺势改叫了“章爷爷”。彭老师的笑容，或即因此吧。
我提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是关于《口述自传》中先生参加革命的经历。另一个则问到了先生保持健康的秘诀。盖先生虽已90高龄，却仍然到办公室读书会客，而且上楼梯时还往往倔强地不要他人帮扶，坚持自己爬楼梯，这个场景恐怕不少师生都见过。在回答中，章先生说大家要多笑笑，并谈到了自己就医的经历，提到了医患关系需要互相信任，患者也要相信医生的职业道德和操守。
章先生另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发言，是他提到了男女平等和家庭，提到了妻子黄老师为他默默的付出，虽然口上也会拌嘴说“世界上的男人最坏就是你了”，但心里始终是牵挂和欢喜。章先生一家其乐融融的场景，读过《口述自传》“成家”一章，当有更深感受。
沈淼同学（左一）代表基地班向先生献花
沈淼同学似乎也有发言，座谈结束之后，是由她代表全班同学向章先生献花，表达了祝福。最后，章先生、彭老师及基地班全体同学一起合影留念，由于彭老师贴心地把以前转专业离开的同学也一并叫上，故而这次合影也是基地班同学全员到场的大合影。当天参加读书会的还有其他年级的硕博士生及辅导员秦玉琴老师，不过他们没有参与最后的合影环节。顺带一提，同学们的《口述自传》扉页是留白的，第二页则有彭老师的签名，其原意是为章先生给大家签名留位置。但当天大家非常活跃，活动结束时时间已晚，考虑到先生已经比较累了，最好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因此集体签名的环节只好作罢。
章先生与基地班全体同学合影留念
这样宝贵的机会，失去恐再难得。我当时坐在非常靠前的位置，于是利用这一小小的地理优势，待座谈会一散，就把书拿到先生面前。彼时其他老师已经准备送先生回府，劝说可以改日再签。看这情形我也不便再做坚持，准备放弃。但只见先生思考片刻之后，又转身回到座位坐下，赶紧拿起笔为我签了名，那样子就像是他比我还担心不抓紧就错过了一样，反倒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叨扰了先生。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先生说他最欢喜学生的那一场景便会浮现眼前。我想，他之所以果断签名，恐怕正是爱生之心驱使，不忍看到后学的失望。其体贴入微也如此，令人动容。
而今先生遽归道山，我的老师失去了他的老师；他的学生们则痛失了一位可敬可亲的“爷爷”。睹物思人，不禁泪目。先生仙逝后，彭老师悲恸不已，自言“回首往事，宛如昨日，令人神伤”，因嘱我整理相关照片，形成文字作为纪念。虽然深感我的笨笔，表现不出先生风采的万一，还是谨遵师教，写下自己的一点感受和记忆，将先生和基地班同学所结下的这一因缘表出，以感念先生对后学们的关照，并供师友缅怀与寄托哀思。记忆容有不准确之处，尚祈师友见谅及指正。在此深深悼念先生，祈祷先生一路走好！
2021年6月
覃祺书于康乐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