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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化评审是学风不正的根源之一 ——在“学习科学发展观,坚守学术道德”报告会上的演讲
  • 学术造假现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前不久,武汉哪个大学一个研究生自杀了。今天我在网上看到徐州师范学院教授罢课了,因为申请博士点,几年都没有申请到。失去了博士点,就失去了一切。四十几个教授起来罢课,这样学校还像个学校吗?出了这些问题,都是底下的问题?都是学生的问题?都是教师的问题?都是大学的问题?怎么样造成这样的问题来?怎么把问题弄得现在越来越严重?

    所以今天我讲话就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根源;另一方面,同学自己对自己要有严格的要求,学校对自己要有严格的要求。也不能说什么问题都是上面的,都是社会的不好影响了我们,我们自己干什么?大学是什么?大学本身就是一种道德精神力量,大学为什么这么容易受到社会上坏的影响呢?大学为什么急功近利、学风浮躁乃至舞弊丛生?很多问题还是不合理的评价制度造成的,就是那一套所谓量化的、刚性的指标体系。

    当然,我们也要反省自己。作为教师有一个教师的责任,我们没有把学生教好,没有把学校的风气树立得更好,我们不够坚强,我们没有能够抵制住社会恶劣的影响。

    今天我来只是跟大家倾诉一下我内心的一些话。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经历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沧桑,他是如何思想,他也有自己的痛苦。我不是很坚强的人,我也有自己的软弱。我是一直提倡树立良好的学风的,“学风应该成为世风的先导”,这句话最早是我说的。我支持和倡议用各种方式揭露社会上不良现象,但我认为我自己并不是很坚强。

    现在有个教授揭发自己的学生,说学生抄了他的东西。网上有很多议论,有的说这个教授是应该的,也有人同情那个学生,说那个教授不应该,怎么自己揭发自己的学生呢?你们知道我是哪种人?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我会不会揭发我的学生?(在场学子:会)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过高地估计了我。不会,不会。有比我年轻的人抄了我的书,几乎四分之三的都抄去了,《历史研究》把这个材料给我看了,要批判。我一看,他的老师是我很好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长期合作的朋友。他的学校也是我们的兄弟院校,这个人也不是很差的人,他抄的不错啊,抄的不漏痕迹啊。我说我这个书还不错,还有人抄啊,还换用一种方法,好像会引起更多的读者感兴趣,心就软了。

    我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忍心伤害年轻人,如果我做了,至少在人生最重要的年代他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当然,他自己负责任,但不能因为我。所以我有种种的顾虑,包括对自己的学校,对自己的学院,对不对啊?同学们,我这样做对不对啊?(在场学子:对)不对啊。我的年轻朋友杨玉胜,大家知道,学术界的“打假英雄”,他把我看作一个很好的人。他是有什么话必给我谈,很直率的,他把我引为同道。对于维护学术道德,反对抄袭,他也寻求我的支持,我是非常支持他的。他在北师大待不下去了,就到中国政法大学去了,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啊,他是真正的勇士。他就批评了我,不是批评我本人,而是批评我这种思想。特别是年长的学者,不大愿意谈这个。

    老人心肠是有问题的,太宽厚了。都那么宽厚的话,就是允许问题存在了。所以杨玉胜讲,这等于助长了不良行为。所以说我本人并不那么轻松,每日每时这些都对我引起了刺激,我是该讲还是不该讲,想的太多。我不是勇士,所以今天我很高兴,看到研究生会这个创意。你们起来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全场鼓掌)需要你们的支持!年老的人活动能力、呼声和勇气都是有限的。

    春节我在广州过的。我最小的孙女,今年刚满八岁,小学二年级。在美国生的,在美国的长大的,在美国受教育。她回来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刺激。本来是很好的事,每次回来都很高兴,今年春节不是那么很愉快。不是这个孩子不好,这个孩子很可爱。她开始思考问题了,开始提出问题了,譬如说我们一起出去,那个斑马线,亮着红灯是不允许过去的,却有人过去了,她就提出问题了,“中国允许吗?”类似这样的事情,就是有规则而不遵守,她都要问“中国允许么?”比如在家里,让她做什么事情,她就会问“我必须么”,如果不是必须的,那就尊重她的选择了。在美国孩子是思考的,看到问题就会判断的。她是美国人,她有美国的国籍。她问这样的问题,就是站在美国的立场上问她的祖父“中国允许么?”

    你们想象一下,作为祖父我怎样回答,说中国允许,那么中国就是这个样子?说中国不允许,那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就这么过去了呢?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中国没有制度么?包括这个学术道德、学术规范,整本整本的都有,写在书上,挂在口上,就是不遵守,就像走路撞红灯一样,这是不允许的。

    武汉市民公约早就有了,不准在公共场合吸烟。然而到市政府开会,到学校开会,那个会议桌上摆着烟灰缸。对于这个事情,我没少说。我自己不抽烟。所以吸烟的见到我,就会很紧张。我经常咳嗽,我一咳嗽他们都紧张。(大家笑)为什么一边写着不允许抽烟,一遍又摆着烟灰缸呢?有的为了应付我,临时撤掉了,说章开沅要来了。(大家笑)年轻的朋友,我跟你们坦率地交流,都是很普通的事情。归根到底,就是中国不规范的事情太多了,明知故犯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这就给种种不良的行为很大的空间,甚至自由违法的空间。你既然做不到,为什么定这些制度呢?

    硕士生、博士生就读期间要发多少论文等,我是模糊思考的,有的人想得很仔细,把在校人数和可以发表论文的刊物作了对比,是完全不够的,翻两番、翻四番都是不行的。这是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规定呢?他发表了两篇就代表他有水平吗?即使没有发表一篇东西,他交上来的稿子没有发表。如果真实水平是这样的,可不可以呢?我认为是可以的。现在就是根本不考虑质量,就是数量。这个过程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啊?

    我这一辈子写了这么多东西,出了这么多书,我自己客观认为,能够流传下去的,可能就是一本《张謇传》。1962年,开始动手,1964年在北京,总算花了两年时间把它写好了,但稿子一直没有发表,你说稿子是好还是不好呢?谁也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本人受批判,稿子就没人要。文革时候,幸好我把地板敲开,藏到地板底下去了,不然被找到就烧掉了。后来到了1985年,中华书局跟我旧事重提,他们知道我有这个稿子,就出吧。所以我基本上是1964年写好,到1987年正式出版,后来也受到很高评价。同时也在日本翻译出版。你说怎么样呢?所以发表的不一定就好,没发表也不一定就那么不好,它有一个过程。

    我提出“两个回归”,一是要回归大学本位;一是要回归教育本位。什么叫回归大学本位呢?现在把大学管的像一个行政机关,完全是行政命令的,我很同情现在大学里的领导。就像我的家乡的胡院长给我说的,他说:“章先生啊,现在当校长、当院长不一样啊!”

    我说,是不一样。两个不一样,一是当时的校长他可以谈点不同的意见,比如有的会我就不去,有的事我就不干。有些动员报告,我就不去,我不同意你的意见。讲话的动员我不同意,我不能欺骗学生。我就是不讲。现在可能吗?朱清时,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长,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可以有所不为。

    过去的大学可能是屈服于种种政治的压力,今天这样说就不对,我想是屈服于金钱的魔力。怎么说没有博士点就没有一切呢?他没有经费了。现在每一个项目都是有含金量的,不止一点含金量,原来是几万、几十万,现在是几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

    我最寒心的、也最痛苦的是,90%以上的大学校长都认为教育评估是好的。但就是这个情况,大学校长不敢讲,好像朱清时在某一个会这样讲。大学校长愿意这样吗?但不这样做又不行,明明是办了很大的错事,这个伤害不是一代人、两代人消除的,这是诚心的败坏、公开的作假、大面积的作假,这在教育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事。是不是绝后我不知道,至少是空前的。

    不要认为我多高明,我给大家讲了,我这个人是很软弱的。我不是一个钢铁战士,就是有些善良,有几分真诚,如此而已。其他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所以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今天要讲一讲。

    我最高兴的事是学生起来了,这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最后解决问题还是靠老师,靠学生。老师应该起来了,大家也在签名,行动起来了。希望大家有决心、有勇气、有抱负,敢挽狂澜于既倒。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太厉害了,已经形成一个网络,无处不在。现在谁要是坚持斗争的话,就可能成为“国民公敌”,这会损害的学校的整体利益,我的痛苦就在这个地方。我不愿意牺牲华中师范大学的整体利益来成就我个人的功名,自己的品格。我宁可受某种耻辱,某种心灵的折磨,我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我今天不是来讲真理的、对大家教育的,我只是把我自己内心的痛苦说出来。今天占用的时间是不是多了?谢谢。(鼓掌)

    (党波涛康广磊整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