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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开沅先生撰文追忆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李文海教授
  • 按语:章开沅先生与原中国人民大学校长李文海教授曾共同研究辛亥革命,共同举办多次大型国际研讨会和扶植青年学者成长,共同参与清史编纂,在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中,双方结下深厚的友谊。2013年6月7日,李文海教授因病逝世,章开沅先生深感悲痛,撰文深情追忆挚友。

    我们这代人

    ——寄往天堂的一封信

    文海:

    不知不觉你离开人世已有一年了,你是我们这代人最年轻的,但却这样早就离去。

    所谓“我们这代人”,指的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先在大学教中国近代史的青年教师,而稍后又热心于辛亥革命研究的志同道合者,如已故的林增平、李时岳、胡滨等。记得2001年春夏之间,为纪念辛亥革命90周年在北京评选会议论文,有次我们同桌共进午餐,闲聊中突然发现这桌人绝大多数都是“20后”(即出生于1920年代),只有你和金冲及是“30后”。冲及很谦虚地说:“我还马马虎虎沾上‘20后’的边,只有文海应该换到年轻人一桌。”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但我们确确实实认同你是“我们这代人”,尽管你出生于1932年,而且总是显得那么年轻且朝气蓬勃。

    从我自己内心来说,这种认同有好些内容。

    首先是学历认同,你解放前刚高中毕业,我因两次受过开除处分,1948年到解放区前也只读过两年多大学。不像胡绳武、龚书铎、张岂之、金冲及、李时岳他们那样完整地受过大学教育。

    其次是学校认同,我到解放区首先是在中原大学学习并留校工作,中原大学校长由范文澜挂名,而许多党政教学骨干都是成建制地来自华北大学与华北联大,与中国人民大学可以说是同一渊源。因此,人大举办首届历史研究生班,中原大学便派了一批青年教师前去进修,而作为调干生的班长便是你。此后我们虽然不在一校,却有许多共同的师友,如何干之、尚钺、胡华、彭明、戴逸等等。

    第三,更重要的是我们都较早转向于研究辛亥革命。1961年10月全国性的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在武昌举办,“我们这代人”首次大聚会,学者云集,盛况空前。你关于会党、陈旭麓关于新军的两篇佳作,成为会议讨论的两大热点。当时,我也正在尝试用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研究辛亥革命,除组织师生对“江湖会”做田野调查外,并且决心以研究绅商代表人物张謇作为突破点。

    “文革”期间,我们都曾因文字之祸横遭批判,辛亥革命研究因此停顿10年。但开放改革以后,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却因缘时会,一时成为国内外显学。我们除共同举办多次大型国际研讨会,还不忘扶植青年学者成长,先后举办了好几次青年学者研讨会。每逢会前评选论文与正式开会,都成为“我们这代人”敞开心扉,畅通心曲的良辰佳日。

    辛亥革命研究虽是我们学术生涯的起点与重点,但我们更为关心也致力最勤的还是整个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发展。我们都曾经过建国初期人们把中国近代史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实为中共党史)铺垫的尴尬,只是在1956年以后,经过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讨论与部颁教学大纲的制订,才逐渐谈得上学科的正式建设。在“厚今薄古”方针的强力提携下,中国近代史作为新兴学科虽然受到高度重视,然而与中国古代史相比,无论就学术底蕴或师资总体水平而言,我们都望尘莫及。解放前,仅有的高校教材如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与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都已定性为反动著作,连图书馆都不出借。我们最初只有用范文澜主编的半部《中国近代史》与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作为主要参考书,以后才采用戴逸的《中国近代史稿》(上册),或林增平按部颁教学大纲编写的《中国近代史》(上下两册)作为主要教材。直到1980年以后,人民、中华两家出版社分别组织“我们这代人”及其弟子编著出版两套大型中国近代史教材,这样才显示出中国近代史学科比较有模有样的完整形态。

    除编写教材以外,“我们这代人”还力求上下延伸与横向贯通,分别从经济、政治、文化、思想、军事、外交、社会各方面,广搜博采,拓疆辟土,辛勤耕耘,这样才实现了学科的成熟与提升。在这个过程中,以戴逸和你为代表的一批中国近代史学科精英,全力投入清史编纂巨型工程,这才促使中国近代史进入上接晚清下启民国的更高境界,而你自己多年着力拓展的中国荒政史研究更是卓然自立,大发异彩。

    我与你从共同研究辛亥革命开始,以共同参与清史编纂结束,在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中,风雨同舟,精诚合作,我们和“我们这代人”的真挚友谊与学术追求,已为史学史留下一段佳话。“我们这代人”生于战乱,历经忧患,浪费大量宝贵青春。我们不如上一代先贤的深厚学养,又不及下一代英才的起点更高与大好机运,因而多数很难学有大成。加以我们又在正好做学问的年纪被推上校长职位,不能把力量集注于自己的学科,而必须首先抓学校与所有相关学科的整体提升。按你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的“打杂”命;用我的自嘲来说,就是自作多情,自找麻烦,自寻苦恼。但每次见面我看到你那鞠躬尽瘁、坦率建言的敬业乐群精神,总感觉自愧不如,因而更加鞭策自己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你是那么重情重义,因此前年才会在重病住院之际,还为1981年长沙青年学者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的参与者在翠亨村的重聚认真撰写情深意挚的长信。当主持人宣读这封信时,全体与会者肃然动容,不少人为之流泪,其中许多就是当年的幼苗而如今已成学林的梁木,如桑兵、熊月之等等。想到你临终前一天还在勉力撰写学术论文,我能理解你对这个学科以及这个学科群体的热爱之深。

    “我们这代人”颇有自知之明,所以总是自称“过渡的一代”。我们骄傲不起来,所以大多自省自律,谦虚谨慎。但是我们富有时代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感。虽然历经患难,步履维艰,因而很难攀登学术高峰,但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史无前例的风云变幻与历史巨变,承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与磨难,积累了各种各样的阅历与经验,因而形成比较开阔的视野与比较深刻的史识,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代人”的优势之所在。我们虽然学无大成,但是大多却育才有方,我们的学生可以做我们没有做完的学术工作,而且一定做得更好更强。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幸福,我们没有白来人世,可以无怨无悔地谢幕。

    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人间自然有记忆传承。安息吧!文海。

                                        章开沅

                                      2014年暮春于实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