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站在浩荡的江边,江水被夜风卷上滩涂,漫过平整的沙地,浸润着岸边黑黢黢的樟树林。你会听到,浪声——像是无数价值连城的玉石撞击在一起,清脆但最终零落为岸边不知名的砾石;树声——在风的鼓动下,用自己或勃发或枯朽的生命,在“玉石零落”之际宣告诉说着,或是掩盖埋葬着岸边的某个故事。正如所有的童话故事都是以“从前”为开始的,那个故事始终也是属于从前的那条江,那棵树和那个人。
但没有人知道从前是多久以前,就连老人自己也忘了。没错,一位老人,老得忘记了岁月,只是岁月没有忘记他。每当春回大地,江水由于上游的解冻而更加奔腾,水中苏醒的生灵也不断地孕育着生命的气息;江岸的樟树林换上了新的叶子,等待着又一次的勃发。但老人就像是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樟树,愈发显得干裂和单薄。这一切,就像是所有能够被预知的悲剧一样,能够做的就只是等待和回忆。
只是,在江岸边小小的村庄里,没有人会特别注意老人和老人的樟树林。年轻的村民们都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生活,便将这个问题留给了若干年后老去的自己。也是在每年春天,村民们在江堤外翻过自家的土地之后,会结伴到江边摸上一些来下游觅食的鲫鱼以改善生活。汉子们将裤腿卷到膝盖以上,趟到没过膝盖的江水中,上身仅穿一件破烂的背心,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粗壮的胳臂。此时老人窝在小屋前的藤椅上,身上还是穿着过冬的棉衣,在阳光下他和身上的那件棉衣一样呈现着灰蒙蒙的疲态。他远望着江边这样的场景,恍惚间从浑浊的眼神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粗壮浑实的胳臂,也是这样在阳光下发着亮光的古铜色皮肤,在奔流的江边,穿着薄衫或打着赤膊从水里抓出一条又一条肥美的鲫鱼…
老人被突如其来的嬉笑声惊醒。人老了或许就是这样,刚刚能够回忆起最初的年岁便又被拽入到另一个时空,或是梦境,或是现实,就是在这样的拖拽中丧失了对于岁月的感知。经过老人屋子的是刚刚捉完鱼准备回家的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好几条肥美的鲫鱼,他们在路上分享着捉鱼的经历,并相互打趣着。年轻人在经过老人面前时,习惯性地打了打招呼。老人向来不喜欢惊扰自己睡眠的人,但这次不同,他仿佛也想多吸收一下年轻的气息,邀请他们喝上一杯茶。酝酿许久的客气话最终还是被突然涌上的一口痰噎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老人只能一手抚着胸,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的茶壶示意。村里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可讲,年轻的人们便轮流捧起茶壶喝上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在桌上留下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作为答谢。年轻人走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在那条鱼拍打桌子的声响中,这样的寂静又显得格外突兀。
也许是受到那条不安分的鱼的鼓动,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将这条鱼放到了屋前的水盆里,准备将这条鱼作为午餐。他扶着一根用樟树枝做成的拐棍向树林里走去,想要捡一些枯枝做柴火,脚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像踩着一层棉絮。一层棉絮,老人被自己的感觉震惊得有些兴奋。以往的他走在任何地方都像是在泥沼之中,两只脚像是被黏在了地里,非得要一幅拐棍支撑着才不至于陷到地下。今天在这样的落叶里走着,竟然像踩在棉絮上一样轻巧。莫非是年轻人的气息感染到了他,又或者是零落在地的树叶和老人同病相怜,用未尝飘飞的身躯和老人进行着最后的交流。老人嘿嘿地笑了,想到自己目不识丁,却在此时漫无边际地想这些玄学家都弄不明白的问题,似乎是真的被年轻人感染到了呢,快要腐朽的脑子现在都不愿意停下来了。
老人走在这条从小屋通往江岸的小路上,从江面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樟树的清香在这条小路上蔓延,老人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似乎即将就可以御风而去了。他走过最粗壮的那棵樟树,回忆便在此时变得愈发清晰了。这棵樟树是从前的江岸边第一棵树,也是唯一的一棵树,是谁种下的早已经没有人在意了。那时的老人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常常在这个时节下河摸鱼,他的眼睛像鹰隼一般,锁定了猎物,一猛子扎到水里,一出水面便手握着一条首位乱摆的大鱼。捉到鱼之后,他会跳到那棵樟树上,摇下一地的树叶和枯枝,又扯下几把还未返青的杂草,聚在一起点着火,将新鲜的鲫鱼烤着一个人吃完。于是每年的春天,江岸上都会弥漫着一股烤鱼和着樟树叶的香味,光是闻着就让人心醉。
只是有一年春天,他还是蹲在树下生着火,烤着鱼。升腾着的热气的影子,火堆里发出金光的樟树叶的纹路,吱吱地往外冒着油的金黄的烤鱼,这一切在阳光下都显得完美至极,他看得有些呆住了。只是一片“乌云”有些不合时宜地挡住了这妙不可言的情境,他正想回头望天咒骂几句。却发现挡住太阳的“乌云”是一个娇小的身影,由于太阳光的刺眼,他看不清那片“乌云” 的样貌。等到他站起来,才发现是一个女孩,面颊鼓鼓的,使得她的双唇像刚刚从河里捉上来的鱼的嘴。很显然,他是喜欢这种嘴的。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就把手里刚刚烤好的鱼递了上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女孩也丝毫没有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混合着鱼鳞的鱼肉被咬得嘎吱嘎吱地响,一张一和的双唇又更加像是刚刚被捕起来的翕动着的鱼嘴了,而他此时的眼神也像是捕鱼的鹰隼一般闪着锐利的光芒…
老人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沿路铺满了落叶和数不清的枯枝,但是他却忘了捡。此时的老人或许还是在回忆里面,又或许是回忆里面的年轻人又回到了老人身上。老人浑浊的目光停留在江面上,这里静静地停着一条鲫鱼。他俯下身躯,双膝跪地,像是在进行着虔诚的礼拜。他朝着江面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在他干裂的手触摸到江面的那一瞬间,鱼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人也在江水的刺骨的寒冷中被拉回现实。在江水的涟漪里,老人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得有些可怕。像是从前的从前,自己在月光下遇见的那个扭曲的灵魂。
仍然是那棵老樟树,年轻的老人在树下安了家,和那一位“鱼嘴姑娘”。从那时开始,每天从江上路过的渔人都能够闻见弥漫在江岸上的混合着烤鱼和樟树叶的香味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长着鹰隼一般明亮眼睛,鱼嘴一般可爱双唇的男孩便每天在江岸上跑起来了。男孩跟他爸爸一样,也是一个爬树的好手。每当有路人在樟树下歇脚乘凉的时候,男孩总是会悄悄地爬上树,从树上摘下紫红色的小果子扔向路人们的头顶,然后在他们疑惑的四处张望中窃笑。男孩也很想学会父亲捉鱼的本领,他很小的时候看见父亲从江里捉出鱼来,带着英雄凯旋般的豪迈气概。这一场情景在男孩的心里定格了好久,他想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但这是男孩的母亲不允许的,有哪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落入湍急的江水中呢?
但是鱼见到了水是会跑的。那条鱼在岸边跳着,男孩远远地就看见了。在他脑海里闪过的是他父亲捉鱼的场面。只有几步之遥,就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男孩蹑手蹑脚地靠近,鱼却在急促地跳跃中离江面越来越近。男孩跃起,用溅起的水花和网罗一切的江水定下契约——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战利品……年轻的老人听到男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鱼要跑啦!”从那以后,妻子便发了疯,每天披头散发地坐在那棵樟树下,嘴里也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江岸上再也不会有烤鱼和樟树叶混合着的香味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浪潮和叹息…
老人从江岸边爬起来,沿着来时的路捡起地上的枯枝落叶,烤鱼加樟树叶的味道突然间清晰起来。老人的妻子在儿子死后不久也去世了,走的时候靠着那棵老樟树就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广阔的江岸上便只剩下老人一个。每天晚上,老人都会在江涛的巨大声响中惊醒,儿子的那句“鱼要跑了”,妻子喃喃的呓语,伴随着江潮和树影席卷到老人的小屋里久久不能消散。于是老人开始种树,像城墙一样围着自己的房子,一圈又一圈,直到树声掩盖了浪声,树影遮住了浪影…只是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片樟树林是避暑的好地方,它带给人的是数不清的欢愉。
老人怀抱着木材回到小屋,看见水盆里的鱼仍然不安分地甩动着尾巴,激起一阵一阵的水花。这让老人想起了当年岸边溅起的浪花。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老人端起木盆,步履维艰地走到江边。双手伸入盆中将鱼捧到手上,此时的鱼竟然停止了摆动,鱼唇翕动,像是在倾诉某个故事。只在这一刻,老人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捧不起手里的那条鱼,任凭它滑落水中,一闪而过。又一口痰涌上心头,老人却再也没有力气去咳嗽。在此刻,他感到的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和释怀——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妻子,却永远都无法送走这一条江、一棵树、一个人,从前的从前都将在这片蓊郁的樟树林归到尽头。
老人爬到了那棵老樟树下,靠在妻子曾经倚靠过的地方沉沉睡去。树叶纷纷落下,在老人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在树影的斑驳中,像是一床价值连城的被衾。落叶散去,老樟树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樟叶。(文\王博)
编辑:郭淞冰